潘志立主政时举债大建脱离实际的项目

对独山经济造成的影响至今未能消除

9月26日，贵州省独山县影山镇，在距离县城约20公里的一处工地上，众多头戴安全帽，负责消防、防水、地面铺设等任务的工人，正忙碌着，多台装修机器发出轰鸣的作业声。

工地附近的展板显示，他们施工的项目为“净心谷酒店提升改造项目”，在大堂桥廊外侧，两座巨型狮子雕塑被大红绸布包裹着，格外醒目。

这个在建酒店曾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天下第一水司楼”。2016年，水司楼动工，不到两年后，因资金链断裂等，这座举债约2亿元的网红建筑停工，其也成为独山县“不顾民生盲目举债”的典型项目。

在施工现场可以看到，通过改造，水司楼原先的外立面已发生巨变，悬空的亭台楼阁不见踪影，标志性的外挂木结构和满墙的琉璃件已分别被钢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墙替换。这座集合了水族、布依族等少数民族元素的水司楼，即将被改造为豪华的现代化酒店。建筑物旁矗立的标牌显示，投入运营后，其将以“紫林山豪利维拉酒店”的新面孔示人。

独山县委一位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水司楼是县委原书记潘志立留下的烂尾项目，潘志立被查后，这个项目备受舆论关注。其停工后，中央、省、州、县相关领导都非常关注该事，想把这个事情解决好。“这个项目的竣工和运营时间现在还不确定。（至于）如何保证客流量、如何运营等，后续会给公众一个交代。”

2024年10月，通过改造，充满水族等少数民族元素的水司楼已发生巨变。摄影/本刊记者 周群峰

贫困县豪砸2亿元后烂尾

独山县隶属于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地处贵州最南端，与广西南丹县接壤，是贵州省乃至大西南进入两广出海口的必经之地，素有“贵州南大门”之称，域内世居着布依族、水族、苗族等12个少数民族。

独山县虽有地理优势，但基础设施落后、工业底子薄弱。直到2020年3月，才摘下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

独山县在头顶“贫困帽”时，花费巨资建水司楼，与时任县委书记潘志立相关。

潘志立现年60岁，江苏海安人，曾任海安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等职。2010年至2011年，贵州分两批从江苏、浙江等5省（市）引进12名干部担任县委书记，潘志立位列其中。2010年7月，他跨省出任独山县委书记。

独山县一位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潘志立刚来时，大家感觉他不是一般地有能力，思路清晰、懂经济、有眼光、口才好，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本土官员觉得潘志立什么都懂，都是他的粉丝。但是，“潘后来变得过于膨胀，听不进反对意见，搞一言堂”。

2014年9月，潘志立升任黔南州副州长，兼任独山县委书记。2015年9月，他卸任黔南州副州长职务，仍任独山县委书记（副厅长级）。2018年12月，潘志立被免去县委书记职务。

2019年3月，潘志立被查，同年8月1日，被开除党籍和公职。他被双开大约一周后，一份通报中提到的水司楼引发舆论关注。

当时，《中国纪检监察报》刊发了贵州省纪委监委梳理的典型案例汇编，其中披露，为了政绩，潘志立不认真落实党中央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策部署，罔顾独山县每年财政收入不足10个亿的实际，盲目举债近2亿元打造“天下第一水司楼”等形象工程、政绩工程。

水司楼的主要设计者是被称为“湘西鬼才”的李宏进。他是湘西太阳树民间文化研发有限公司（民营企业，以下简称“太阳树公司”）法定代表人。

公开资料显示，李宏进现年56岁，生于湖南省永顺县一个石雕工匠之家，12岁拜师学艺，逐步从一个小工匠变成民族建筑设计师，他参与设计了张家界土司城、恩施土司城、湘西里耶古城等项目。

太阳树公司一位内部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上半年，独山县通过招商引资，把太阳树公司团队人员请到独山县，同年7月，他们在独山县注册成立净心谷旅游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净心谷公司”），李宏进任法定代表人。

李宏进及团队设计打造了净心谷景区。净心谷景区位于独山县影山镇，总面积208平方公里。净心谷公司高管孙晓飞（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根据公司与独山县签订的相关协议，项目建设分三期共10年，净心谷公司对整个景区有50年经营权。

孙晓飞表示，净心谷景区内的大观园、乡贤园、儒学文化园、七角亭等由净心谷公司出资、设计、建设；水司楼则由独山县出资，净心谷公司负责建设施工。

水司楼按照水族人依山傍水而居的传统习俗修建，许多水族文化图腾都被运用在设计之中。相关材料显示，2016年9月，水司楼开工兴建，总建筑面积60000平方米，楼高99.9米，进深240米，共24层大型全木质框架榫卯结构建筑，被称为“天下第一水司楼”。

该项目宣称，建成后，有望申报3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世界最高琉璃陶建筑，世界最高水族、布依族、苗族民族元素建筑，世界最大牌楼。

2019年，烂尾状态的水司楼。摄影/本刊记者 周群峰

孙晓飞称，为了确保工程效果和质量，建水司楼时，石匠、木匠全来自湘西，所用的木材是从东北和俄罗斯等地购买的，光是木材就花了2000多万元。

他表示，在开工建设不久，独山县以迎接2017年全州旅发大会为由，不顾10年工期的约定，不断催促，原定工期被缩短到了两三年，“当时几千名工人在景区内，24小时不停地施工”。

2017年8月，黔南州第十一届旅游产业发展大会在独山净心谷景区举行。时任独山县委书记潘志立致欢迎辞时称，此次大会是展示独山、推介独山的重要窗口，“希望大家为独山的旅游点赞、鼓劲”。

孙晓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为了赶工期，施工计划被打乱。原来公司的资金细水长流，周转得开，但因工期缩短，导致公司出现资金链断裂、欠付民工工资等一系列问题。

由政府出资的水司楼也遇到了资金问题。2019年11月，《中国新闻周刊》曾实地走访水司楼，其主体建筑已经基本完工，内部装修工作尚未完成。附近多位居民表示，因为发不起工钱，水司楼大约从2018年6月就停工了。

孙晓飞称，2018年下半年，净心谷公司的经营被独山县政府代管，公司原先的大部分员工撤离独山县。当时，在赶工期的背景下，净心谷公司在景区内已投入了5亿余元，但一直未有效益。

天眼查数据显示，净心谷公司目前经营异常，已被最高法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

一波三折格美入局

水司楼停工后，其后续动态一直备受关注，但盘活这个“巨型烂尾楼”的过程并不顺利。其间多家公司被传出接盘水司楼项目，但均未成行。

已经终止上市的深圳洪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一家以从事建筑装饰、装修和其他建筑业为主的企业，以下简称“洪涛股份”）曾被传出接盘水司楼项目。

2017年4月，洪涛股份承接水司楼工程的施工。2019年底洪涛股份称，水司楼大酒店项目合同暂定金额4.5亿元，实际完成产值约2亿元，收款6000万元，应收账款约1.55亿元。因后续建设资金未到位，且项目投资规模过大，与实际需求不符，独山县影山镇政府将该项目列入转建项目。

此外，贵州南方卓越投资运营管理（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南卓集团”）也曾被传出接盘该项目。

南卓集团是一家从事金融、建设、旅业、新能源、园区投资运营管理的综合性企业。2020年7月，有南卓集团内部人士向媒体透露，“我们的确准备接手这个项目”。但南卓集团参与了净心谷景区道路建设项目后，就再无下文。

2020年12月，独山县政府与贵州酒店集团达成合作意向后签订运营意向协议书，南卓集团正式退出，后续装修建设由贵州酒店集团实施。

有媒体报道称，2021年8月，因测算该项目存在较大亏损风险，贵州酒店集团终止了该项目合作。此后，该项目实行公开挂牌交易方式进行处置。起拍价为1.98亿元，2021年10月至12月，经两次拍卖后依旧流拍，最终流拍价格为1.78亿元。

2021年下半年，“水司楼正被拆除”的视频开始热传。画面中，水司楼周边竖起了吊车，外挂的木结构也开始清除。

独山县对外澄清称，相关工作是因为水司楼部分外挂的木质结构损坏，造成严重的安全隐患。负责水司楼后续开发的贵州汇福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县属国有企业）开始了木质结构改造作业，封闭了净心谷广场进行施工，不存在拆除水司楼等情况。

2024年，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独山县明确提出“从盘活思路和运营路径上破题，年内净心谷酒店建成投用，净心谷景区实现运营”。

今年4月11日，在第十八届贵州旅游产业发展大会开幕式上，格美集团（旗下的格林酒店集团拥有格林豪泰等多个酒店品牌）董事长徐曙光表示，未来将加大在贵州投资力度，推动旗下更多的酒店和餐饮项目落地，力争3年内在贵州新增酒店240家，同贵州省旅游产业发展集团（贵州省国资委实控企业）一起打造净心谷酒店和景区业态。

去年以来，徐曙光曾多次到过独山县，考察调研净心谷酒店项目等，他还公开表示，格美集团将持续加强与独山的沟通交流，与独山一道共谋发展新篇章。

近日，《中国新闻周刊》在水司楼施工现场所立的展板上看到，“净心谷酒店提升改造项目”的建设单位为贵州鑫影文旅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鑫影公司”）。

天眼查显示，鑫影公司隶属贵州恒源国投集团（国企，以下简称“恒源国投”），恒源国投的实际控制人为独山县国有资产和金融业发展服务中心，该中心另一个牌子是独山县债务化解中心（事业单位）。

《中国新闻周刊》联系恒源国投进行采访，但该集团一位高管以事件敏感为由婉拒采访。

曾任鑫影公司法定代表人的陈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已因个人原因离职，据其了解，格美集团不算是接手水司楼的改造项目，可以说是格美集团与政府合作该项目。

在水司楼的施工改造现场，《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建筑物旁矗立的标牌显示，该酒店已被正式命名为“紫林山豪利维拉酒店”。

豪利维拉是格美集团旗下高端酒店品牌，据豪利维拉酒店官方公众号一篇题为《“贵州版布达拉宫”即将涅槃重生》的文章，该酒店项目计划在2024年开业，以“室内室外，最适家庭体验”的设计理念，打造“世界首家室内生态帐篷酒店”。

《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水司楼外立面已发生巨变，悬空的亭台楼阁不见踪影，标志性的外挂木结构和满墙的琉璃件已分别被钢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墙替换。

但将水司楼改造成现代化酒店的设计理念受到了舆论质疑。现场一位工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以前烂尾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大巴车来观光，现在要改为豪华酒店，游客却变得寥寥无几。”一位来自湖南的游客也表示，他来这里是为了看地方特色的，不是为了住的，“如果是为了住豪华酒店，没必要来独山”。

当地工人称，水司楼改造后，拆下来的大量木材处于闲置状态。在知情人的引导下，《中国新闻周刊》在净心谷景区北门附近的一条道路上，看到这些木材被堆放在马路边，占道二三百米，覆盖了蓝色篷布。这些当初耗资几千万元的高价木材如何处理，仍不得而知。

有分析认为，根据贵州省招标投标公共服务平台信息，净心谷酒店提升改造项目招标估算价为1.5亿元，后续还需投入2亿元，项目备案总投资为3.645亿元，这已超出了水司楼项目当初的建设总预算（3.1亿元）。投入如此多的资金对水司楼改造，对后续酒店经营也带来很大挑战。

一位接近格美集团的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次改造资金主要来自政府，格美集团入局时，带了上千万资金。但格美方面未对该消息做出回应。

独山县委上述官员透露，水司楼改造项目的竣工和运营时间还不确定，从现在到运营还有一段时间。“改造施工受到关注后，格美集团受到了很大压力。”

格美集团云贵川区域项目的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项目进展情况、格美与地方政府合作的具体细节等都属于格美内部信息，现在不方便对外提供，后续会择机公开。

“此次水司楼项目改造后，我们也注意到有两种舆论，一种是很多人认为改造后水司楼变丑了，另一种是很多人又把此次改造与独山的债务联系到了一起。我们的压力也很大，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埋头苦干，只想把项目做好，把周边业态搞好。我们相信今后项目运营后，外界的一些舆论（也会减）少。”独山县委上述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遗留问题何解？

潘志立曾被网友戏称为“全国最敢借钱也最敢花钱的县委书记”。他主政独山时举债大建脱离实际的项目，对独山经济造成的影响至今未能消除。相关通报称，潘志立被免职时，独山县债务高达400多亿元，绝大多数融资成本超过10％。

2024年7月23日，独山县财政局副局长韦德琚在县第十八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四次会议上做的报告显示，2023年，贵州省财政厅批准独山县地方政府性债务限额157.17亿元，实际债务余额152.92亿元。

在谈到下一步打算时，韦德琚提到，将增强县属国有企业竞争力，不断提高企业经营收入；积极向上争取资金，助推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积极向省州争取加大对独山县转移支付支持；千方百计主动出击谈判，尽力争取债权人理解支持、展期降息，进一步缓释债务风险等。

一位投资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他在独山县花数十万元买过一款定融产品，年收益高达10％，期限为一年，但出现逾期。今年年中，他与独山县政府的某融资平台签订协议，同意收回本金，放弃利息，已经得到的利息折算成本金。

“一提到我在独山的投资，就感到闹心。这个结果相当于独山县拿我的这些资金免息用了六七年。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打官司，非常耗时耗力。”该投资人说。

像水司楼一样，独山县还有多个项目以烂尾收场。2020年7月，独山县政府官网发文称：新一任领导班子“针对此前因盲目举债、乱铺摊子遗留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烂尾工程问题进行整改”。

该文称，独山县严格按照“一个项目、一名领导、一个专班、一个方案、一套机制”，通过续建、缓建、转建和压缩建设规模等方式，分类分批推进整改。当时，续建项目已完工18个，在建项目32个，转建项目17个。

2024年9月底，《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独山县实地走访发现，一些项目目前仍无开工迹象。

预计造价56.5亿元的盘古庄商旅项目位于独山县经开区。该项目建于2013年，目标是建成建筑面积110万平方米的大型商旅综合体，日均可接待商旅游客20万人次。

2018年1月，盘古庄论坛暨经贸合作洽谈会在独山举行，时任独山县委书记潘志立还出席了这一活动。当时的报道称，盘古庄主体工程已建成，并与1989家运营商达成合作协议，有民族展示厅、民族客栈、高中低档会所、训练馆等。但是后续该项目也以烂尾收场。

近日，《中国新闻周刊》看到，盘古庄多个大门仍然紧闭，门上的玻璃许多已破碎，门口杂草丛生。附近居民称，盘古庄内有众多商铺已经建好，但后续招商不顺利，一直未能使用，所以显得空旷荒凉。

独山县城中心，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巨型钟楼。有媒体称，该钟楼预估造价3000万元。巨型钟楼的主体结构已经建成，从远处看，有着类似伦敦大本钟的外形，顶部的钟表已可正常运转，但内部工程已经停工，钟楼周边遍布荒草。

独山大学城也是独山县近年来投资的大手笔项目。2013年贵州省第一座县级大学城落户独山县，即独山大学城。该大学城占地1.5万余亩，规划容纳10所大学，在校学生8万至10万人，总投资约135亿元。

如今，偌大的独山大学城仅有黔南民族师范学院、独山县中等职业学校等少数几所学校入驻。对外宣传的中央音乐学院等国内知名高校并未入驻。

在大学城内，有一处名为独山县西南职业教育基地项目的大型楼房目前仍处于烂尾状态。资料显示，西南职业教育基地集教育基地、图书馆、档案馆、花灯戏展演剧场为一体，建成后将成为该县地标性建筑之一。该项目曾计划2018年年底竣工。但主体工程结束后，室内装修等未完成即停工。

独山县委上述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潘志立留下的众多烂尾项目，独山县在积极调度推进。“把每一个项目都调度好，并不现实。有些需要放弃的就该放弃。”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曾报道称，潘志立被查处后不到1年时间，该县就有10名处级干部、200余名科级及以下干部被立案审查调查。

2020年4月，安顺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宣判潘志立受贿、滥用职权一案，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